她不會說國語,會說一點閩南語。
他不會說國語,以前會說閩南語。
她不會坐公車,到哪裡都用走路或請老闆載。
他不會坐公車,到哪裡都需要輪椅或兒子載。
她不會煮菜,這些菜不是她熟悉的種類,她正在學習。
他不會煮菜,這些菜以前都是他老伴煮的,老伴人在天堂。
她不喜歡這裡的食物,她正在努力適應不熟悉的飲食。
他不喜歡現在的食物,他正在學習享用鼻胃管帶給他的餐食點心。
她不想思考,她會一直想到她的小孩還有老公。
他不會思考,他只是一直想到他的老媽還有老伴。
她努力照顧他,他是她留在台灣工作的理由。隔壁的阿喜說:「如果阿公死去,你就要回去了。」
她想留在這裡,她花了好多錢,費了許多功夫,才到台灣工作,她要賺錢回去給她小孩上學讀書,
給她父母吃飯生活,給她老公買機車,她還要存錢買房子給一家人住。
他努力順應她,不叫、不哭也不唉。她每天按摩他的手和腳,每兩小時幫他翻身拍背,舉手抬腿,
倒尿袋換尿布,塗乳液梳頭髮,餵牛奶剪指甲,有時候用布條把他固定在輪椅上,推他去外面
曬太陽。
公園裡有很多像他一樣的老人,臉上垂著一條鼻胃管,腿邊掛著一個尿袋,手上戴著兩個網狀的
手銬,怕他們亂扯這些管子、袋子或繩子,肚子一年四季總蓋著毯子,春夏披薄的,秋冬包厚的,
身邊圍著一些聽不懂的音樂歌曲,多半是從手機或機器傳出外傭家鄉的音樂,伊咿唔唔不知在
唱什麼。
她應該是最關心他的人,每天早上幫他洗澡,毛巾放在加了沐浴乳的小臉盆裡弄溼,帶點力道
的搓洗他身體,從頭頂到腳底,之後再用乾毛巾擦乾,抹上乳液,以轉圈圈的方法按摩皮膚,
鼻胃管和尿管附近的皮膚用小棉棒輕刷,最後包上尿布穿上衣服,用粉紅色的海綿刷頭沾漱口水,
伸進嘴巴裡搓洗,這全部的過程,要盡快完成,他才不會感冒,不論是春夏還是秋冬,忙完這些,
她總是一身汗。
洗完澡,準備餵牛奶,先幫他把上半身拉高,用枕頭墊好,牛奶溫度、速度和稠度都要注意,
不能嗆到,不能燙到,不能餓到,餵完不可以立刻躺下,等待的時候,她俐落的清洗餵食的器具,
把換下的衣服放進洗衣機,老闆有交代,阿公的衣服要另外洗。
他要休息睡覺,洗過澡吃飽飽,全身暖呼呼的小睡最好,她幫他把毯子拉到頸部,除了枕頭上
垂著的鼻胃管,他看起來就只是一個睡得很安詳的老阿公。
最近洗澡得時間拖比較長,她看見幾個紅斑塊出現在他的後背,再來是大腿,斑塊摸起來有點
厚實,她有點害怕,翻身從兩小時一次改成一個半小時一次,應該不是壓瘡吧?胸口也出現紅斑時,
她趕緊告訴老闆。老闆回答:「沒關係,不要大驚小怪,記得把阿公衣服洗乾淨,也許是洗衣精
沒沖乾淨?」
她把阿公的衣服改成用手洗,搓了好幾遍,沖了更多遍。
紅斑塊上長出了水泡,大大小小一共六顆,每天她都好害怕看見新的水泡,她不敢弄破水泡,
洗澡時都要避開水泡,到第十顆水泡出現的時候,她把他抱到輪椅上,用布條綁好,推去告訴
老闆:「阿公要看醫生。」
「今天我沒空,改天再去。」老闆說。
「我帶他去。」她鼓起勇氣說。
她獨自推著他去看醫生,醫生說的台語她聽不懂,她也不知道醫生懂不懂她說的台語,她把阿公
的水泡都給醫生看,把她用手機每天照的水泡也給醫生看,她在紙上寫了日期和水泡的數目,
醫生點點頭,也給她一張紙,上面寫:類天疱瘡。還請護士小姐教她換藥和照顧阿公水泡破皮的
地方,請穿背心的志工帶她去結帳領藥。
她把醫生寫的那張紙交給老闆,老闆看了放在抽屜裡。
「呵是寫啥?」她問
「我唔哉。」老闆說。
他很癢,無力的手臂帶著網狀手銬,很是諷刺,連抓癢都不會了,人生還剩下些什麼?他緩慢地
移動手臂去磨擦床單棉被,新的水泡被他磨破,快癒合的傷口也被他弄爛,他兒子開始罵他也
罵她:「跟你講阿公不必去看醫生,不必擦藥,擦了也被他磨掉,浪費錢!」頭腦清楚的兒子
竟忘了,從小自己弄丟弄壞的玩具車不計其數,他這疼小孩的爸爸,還不是一台又一台的買給他。
她每天從鼻胃管把藥餵進他的身體,把他的皮膚清洗乾淨再塗上藥膏,她繼續紀錄水泡的數量及
傷口的數目,前幾天,水泡還是繼續增加,漸漸地,水泡雖然增加,但比較小顆,兩週後,新的
水泡停止出現,傷口也漸漸癒合,粉紅色的嫩皮,讓他看起來像個老嬰孩。
她努力照顧他。
他努力順應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