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想一直沉浸在哀傷裡。
哀傷就像空氣一樣把她包圍,看別人的眼神和解讀別人注視她的目光,都像是透過悲痛的濾鏡般,
有一圈灰濛濛、愁霧霧的光暈。
要是他還活著,一定會把她臭罵一頓,不過他沒了氣息變得比較溫柔,她的同事夢見他,
夢中他囑咐請她不要再哭泣了。她先是一驚,他看得見她在哭泣?看得出她故作堅強,
繼續努力正常的工作?再來就有點生氣了,為什麼他不到她的夢裡?
他是B型肝炎患者,年輕時用酒交際拼事業,一星期喝七天,天天無休,家人都苦口婆心勸他少喝一點,不知是身不由己還是自己愛喝,他依然故我,在酒精世界裡稱王當英雄,任憑酒精侵蝕浸潤傷害他的
肝細胞。急性及慢性酒精性肝炎、急性胰臟炎和肝硬化,他的病歷越來越厚,疾病診斷越來越多,
第一顆肝癌找上他,他的酒精世界終於徹底瓦解。
整層樓的病房裡,他的兩公分腫瘤最小顆,隔壁病床的總經理先生是十二公分,前排病房的電子新貴
是十五公分,後面一間病房的那位太太是多發性肝癌,已經轉移不能切除。
病房裡的病人從外觀就看得出來嚴重度。
雄壯威武一副要跟腫瘤拚到底的,大多都是剛檢查出來接受手術切除的抗癌鬥士;一臉漠然,
皮膚發黃甚至眼睛已經可以看到黃疸的,是已經手術切除後又復發或是接受酒精注射治療,
多次反覆進出病房,盡人事聽天命的病患;面色枯槁、臉頰凹陷、弱不禁風,常常由家人攙扶著,
在陽光室走走,嘆息聲比呼吸聲還明顯可聞的多半是掙扎的風中殘燭。
手術後七年,第二顆肝癌頑皮的出現。再接受手術,他不怕,來一個殺一個,來兩個抓一雙。
沒料到又長出第三顆......,間隔的時間愈來愈短,住院的時間愈來愈長,到數不清的肝癌散佈
整個肝臟,裡面長的他看不見,外面的皮膚卻因膽紅素升高癢得要人命,全身皮膚又黃又癢,
抓的體無完膚。
醫師讓他脫光了衣服,站在像超人變裝的紫外線照射儀裡,由光線去除掉這些惹人厭的煩惱,
一星期照三天,變裝完那晚睡得特別沉,不癢不抓在夢裡當超人去拯救世界。偶爾在病房走廊
還會遇到以前認識的肝癌病友,兩人點點頭心照不宣但沒有互相對話,心裡想著你還在我也還在,
真是好加在。
標靶治療,這種治療可以阻斷肝癌細胞及血管內皮細胞生長所需的訊息傳導,瞄準鋪天蓋地
可惡的肝癌細胞狠狠的打下去,每一次吞下藥丸他就覺得充滿信心,想像著藥物英勇無比的
把他的肝癌細胞殺光光。沒想到,標靶藥物也會傷害其他細胞,不到兩週,噁心、嘔吐、食欲不振、
情緒低落、嚴重腹瀉,朋友們三番兩次來探望給他加油打氣。
漸漸的他的手掌腳底出現水泡、紅腫、脫皮、疼痛及紅斑,有時還會手麻腳麻,身體的皮膚繼續
乾癢脫皮,醫師處方含有尿素的軟膏塗抹患部,交代不可以洗太熱的水,要重複塗抹保濕乳液,
也要穿著適當鞋子保護足部。
他累了,跟家人討論後決定順其自然,想要有尊嚴沒有痛苦的走完最後一程;她哭了,大家都不捨
他受盡磨難心力交瘁,停止使用標靶藥物後體力稍微恢復,探望好友親戚,參加同學聚會,
每天排滿行程,到處吃吃玩玩,最後一次欣賞寶島風光。
他的鼾聲向來震耳欲聾,可以穿過好幾個房間,住進安寧病房那幾天,他像個孩子般安安靜靜
的熟睡,已經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嗎?有時她還會神經質的看看他的胸膛是否規則起伏,
這麼安靜,他應該可以好好休息,只可惜睡沒多久,他就會起來如廁,因為他的肝已經無法
順利代謝,醫師用緩瀉劑幫他代謝掉該排出體外的廢棄物,企圖延緩他陷入昏迷。
不能一直沉浸在哀傷裡。
哀傷讓眼淚將她淹沒,忘記身邊還有需要她照顧和照顧她的人。
他意識模糊在沒有強心劑之下,維持規律心跳大約兩天的時間,醫師說:「他的心臟很好,可以
撐一陣子。」
但是他卻不等她,她還在往病房的電梯裡,他的心跳就停了,陪著他好幾天,最後的一秒卻不捨
讓她看見?
他過世之後,她就開始心律不整,心臟沒來由的亂跳亂蹦,不規律的讓人措手不及,失去父親原來
就是這般心慌意亂。
他怕大家驚慌失措,勇敢的安排好一切,小至他想看的至親好友,大至納骨塔的位置都已決定妥當,
連最後一程都自己打點,這就是他,這輩子的事都是自己決定,誰也動搖不了!
不該一直沉浸在哀傷裡。
已經一百天了,她的哀傷應該像為他做的法事一樣,頻率和持續的時間漸漸縮小變短,進而結束消失
化下句點。
父後百日,是讓他安息、讓她平息的開始。